此篇文章的作者是人間工作坊的陳政亮學長,寫於1993年。阮大年是前東海校長(1992-1994),本文內容描述當年相思林運動的始末與背後代表的大學精神,可以說是東海學運史上的經典文章,更是每一位東海人都應該閱讀的文章。
阮大年的第一場仗
作者:陳政亮 原載於1993年3月22日,刊於《思想枝》第3期
打字:陳慧中
在東海校園,平靜無事的三月最近又掀起了洶湧的學運波濤,在短短的一個禮拜之內,校園內舉辦了一次升旗典禮的抗議活動,兩場的戶外說明會,一場室內說明會;海報牆上、教室黑板,以及校園裡的許多角落到處看到許多的海報與傳單,記者們到處拍照訪問,要一探究竟:為什麼號稱民主開放的阮大年校長,在上任不到一年的時間就面對如此難以處理的學生抗議?是為了什麼議題使得學生又開始集結,難道阮大年不比剛剛被學生趕下台的梅可望好?或者是東海的學生真的如此強悍,絕對不讓阮大年有些許喘息的機會,要對阮大年下下馬威?當我們走入東海校園,閒情的步道與兩旁的鳳凰,的確令我們難以想像是在這種地方有如此雄渾的反對力量。而在隨手拾來的傳單上聳動的標語說:搶救相思林!
當三月三日,由校方的機關刊物校刊發布了一個消息說:綜合教學大樓即將於四月動工,位置在東海僅存的相思林地。此一新聞一發佈馬上引起許多同學的注意。一開始在三月八日由人間工作坊首先以人間快訊的名稱製作了一份傳單,廣泛的宣傳此事,並且攻擊了校方的決策過程的問題,同時發布了一份由人間工作坊、台研社、環生社、女研社、野鳥社、多媒體社、辯論社以及東風社共同連署的聲明。聲明中嚴厲的批判校方整個決策過程的黑箱以及校務發展計劃的付之闕如。他〔她〕們問到:請問東海校務發展的原則何在?除了不斷加蓋建築物之外。同時提及兩年前在東海有史以來的第一場遊行––搶救相思林的歷史。
毫無疑問的,經過上次搶救相思林遊行之後,相思林已經變成了東海學生的象徵;這不僅僅是因為它是東海學生運動有史以來最壯大的一次,同時對許多從事學生運動的同學來說,正是透過那次的遊行將校方決策黑箱的問題一舉提出抬面,並且將校方的顢顸集中在梅校長身上,以此凝聚了東海校友的力量,而在一年後逼使其下台。當然,決策的黑箱對於學生運動來說一直是個議題,從有學生運動以來此議題便如影隨形的緊跟著每一次的抗議,不論是學生權的確定,反對特別權力關係,乃至於所謂學生政府的成立,這些聽來龐大的題目其實最先標舉出來的也不過是校方的決策不能獲得學生的認同罷了;只是對於『什麼是教育?』這個問題,運動事實上也無能提出一清楚的原則性對案,更遑論對教育改革具體的內容了。而浮上檯面的總是『決策公開!』運動的口號與激昂的呼聲總是『學生權!』不管它用什麼曲折的方式提出。
然而運動的形式是不容我們的朋友們有太多的想像,就在三月九日,也就是社團發出聯合聲明的隔天,由社會系與資訊系的同學在升旗典禮時,拉起了白布條抗議校方的專斷。三月十日中午,上述社團舉辦了一場戶外說明會,公開於群眾面前指責校方,阮大年則與同學席地而坐,發表看法並與同學叫罵後離去。只是三月十日的報紙上,僅僅記得阮大年以校長之尊,席地而坐的民主風範,以及他純純的對東海的愛。
形勢急轉直下,阮大年誠懇的臉龐一下子吸引了許許多多熱愛看起來有長者氣度的校長的朋友。況且阮大年說,要在哪興建綜合大樓,他無權過問,因為這是建築設計專家的權利,尊重專家的設計才是對的。正如同訓導長在升旗典禮上對拉布條的同學說,此事應該要有良好的溝通,而他也無權過問此事;也正如學生會說,他們完全不清楚此事一般,整個東海大學的校方行政單位就剩下了幾個建築專家,『專家治校』而且就僅僅剩下專家,在這幾天成了東海最佳的寫照。沒有人敢說教學大樓要蓋在相思林地,但同時也沒有人敢負責說:不會蓋在相思林地。
說明會隔天,三月十一日晚上,由學生會邀請了校長、建築專家、教務長、訓導長以及總務長等人,舉辦了一場室內說明會,同學們蜂擁而至,準備許多的問題要請益各『長』們。只可惜阮大年一開始說了一些話之後便離去了。只剩他愛東海的詞句仍不斷流傳,以及專家長們達一個半鐘頭的專業說明。從建築技術的眼光來說,專家總是有道理的,可惜的是同學們反對的意見仍然旺烈,聽不下所謂專家的話語。
專家說,其實他也不想蓋在相思林上,而且本來對於校園長期規劃的方案他也從不喜歡此事,只不過阮校長為了申請教育部的一億九千萬經費,一定要趕在六月開工,所以不得不趕出一份『假的』設計圖,交給教育部以便應急,同時東海教室實在不夠用,於是要有一個地方能夠『假的』給教育部,又能『真的』對東海的教學空間有所幫助。而便在真真假假之中,專家兩天之內應急趕出設計圖,同時符合教育部最後期限,加上多嘴的校刊編輯,牽扯一齣荒謬大戲。
但是同學卻問,校園規劃到底能不能與整個校務發展配合?還是每次都是為了應急亂幹一通?學生的人數到底要不要控制?還是每次學校沒錢就擴大招生,就成立夜間部,乃至於販賣學位給省政訓練班、企業家們,美其名社會服務,其實卻將大學教育的精神––非為需求而授課,乃為理想而教學––棄如蔽屣。同學繼續問道:好吧,東海到底將來要往什麼方向走?是要教育什麼東西呢?或是說,大學到底要是要幹啥?同學硬是不從技術層次去計算每一個東海學生要有多少平方公尺的教學空間,偏偏從教育的理念性的、原則性的角度質問『什麼是教育?』
歷史縱使總是弔詭的,但此次卻不只是弔詭,而是上下顛倒;是學生關心什麼叫做教育的理念,而不是辦學的人在思考教育的理念,當然更不可能要這些辦學者實踐其教育理念了。由一個從不反省什麼是教育的辦學者來教育已經開始反省什麼叫做教育的學生,當然只好不斷強調要『愛』東海了,或者瞪眼看著學生在抗議,除了束手無策之外,恐怕便只能強調自己的苦處,以便用痛苦的臉龐博取學生的同情。一個大學,是學生在思考上走在前面,只好一切都相反過來,用頭在走路,而荒謬的用腳在思考。
但是,用腳思考也罷,用頭走路也罷,學生們這次可認真的反省,我們究竟要什麼大學?不僅僅像以前一樣只會嚷嚷:決策權!
當我們翻開東海的校史,裡面寫道,一開始建校時,原來景觀上的設計是要求要將所有的建築物全部置於樹木的環抱下,聞名的文理大道的盡頭原先就是相思樹林,人走到路底便要全然隱沒在樹林之中,所有的建築物皆要是平房,以便人可以在樹的覆蓋之下謙卑的學習。創校的人說:『這所大學不是製造白領階級的大學,我們的課程不是為了技術性的職業,而應著眼於各個範圍;我們要學生生活在思想的氣氛中,要造就具有獨特眼光並能投入生活的人;這所大學要有民主的觀念的實際表現……』因此東海的創立,一開始便不是為了需求而建校,而是為了一個超越性的教育理念才建校,所以東海是小班制;所以東海上至校長,下至學生每一個人皆要勞動教育,以便在勞動過程中『生活』,而不是生活在書本裡;所以要有通識教育,以便每一個人能成為『全人』,而不是訓練有素的狗;所以創校的人說:『我們要純樸而不虛飾的校舍。』
這一連串的動人的信念,而今安在?當初創校的人無論有多少宏大的理想終究也是擋不住時代的洪流的;因為在今日的任何一所大學裡,沒有任何一所是如此做,包括東海在內。今日的大學要培養的是有專門技術的人,是要徹徹底底的白領階級,要造就能夠為各大公司所用的人,而非能夠投入生活的人,今日的大學越來越發展,規模越來越大,就愈是像一所超級的補習班,或是職業的訓練所;而也不管訓練所中有多少談情說愛的故事,學生終究是要進入社會的大火爐,但是學生只是要學習如何降格去適應社會,而不是學習如何創造新的理想。
東海創校的精神宛如昨日之夢。
有些學生們卻仍然往此夢想艱苦的挺進。
專家說明會的隔天,三月十二日的中午,由台研社舉辦了第二場戶外說明會吸引了許多的人潮。他〔她〕們細數東海的轉變,他〔她〕們標舉了什麼是教育的問號,而校方沒有一人到場說明。
有人在報紙寫說,東海的相思林真是倒楣,有些校友打電話回來說:媽的!又要砍相思林。有些人說:東海教室真的不夠用了。有些人說:我們就是徹徹底底的功利主義。像是要不斷的反省相思樹林存在的意義一般,東海一個禮拜之內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相思林成為一個分不清真假的象徵物。
但是我們將此一事件放在歷史的長河中一看,我們才能逐漸理解它存在的意義。如果說兩年前的保衛相思林遊行是學生對校方強悍的爭取:學生對於校內任何事務要有一原則性的決策權的話,那麼此次相思林事件正是學生反省教育是什麼的開始。同時學生提出一原則性的教育理念,如同當年東海創校時的理想一般的堅定:大學不應再降格為對社會的一種適應,不應屈從於工具與技術這個層次上的理性,而應當有一個更具創造性的人文空間;創造而非適應,批判而非盲從,改造而非臣屬;相思林正是此信念的象徵,學生要他長久的存在於東海大學,靜看東海別墅商業氣息的媚俗,以及日益屈從於公利社會的大學教育;學生要他長久的存在,讓它永遠的質問:什麼是大學教育?學生要它成為一個問號,讓所有人面對它時,要謙卑的反省以及永無止盡的真理追求。
3.13寫於大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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